八月的某個艷陽高照的下午,我和一位朋友因緣際會在一間教室裡聊天。認識很久的朋友,只是從沒機會深談。或許是沒開燈的教室、連窗戶都貼上遮光隔熱紙,這樣的黑暗一如我這大半年走在沒有光的所在,有感而發地和他叨絮:「很焦慮36歲的人生再不做點什麼具體的事,以後的人生就只怕會一直重覆現在的生活,人生的機會不多了……。」
彼時,坐在對面的朋友,表情溶在黑暗裡,他認真的聽我講完,末了他停頓幾秒,說:「你在55歲時,回想你今年36歲的自己,你一定會覺得36歲的自己,機會真的還很多,很多。」
這句話再普通不過,為什麼是55歲也不重要,在彼時的我聽了,腦中彷彿有「啪噠」的一聲,某個開關打開了,細微的電流緩慢通向四肢,他的話像那間黑暗教室中,從門縫汲入的盛夏陽光。是啊,我一直困在眼前、當下,忘了有時要用更遠更高的視野俯看自己;有時要用一輩子的時間向度來度量現在的位置。找到相對的座標之後,才能在此刻的生命長河裡定錨,心神安定。
與有些人的短暫交會,竟帶來人生可遇不可求的繁花盛宴。
時間流逝的焦慮解除之後,我開始真真切切檢視自己的生活到底那裡出了問題。尤其,30歲那年從印度回來時,給了自己一個人生功課:「減法人生」。這輩子希望自己用最減、最簡的方式生活。當然這種念頭隨著忙碌的工作,常常隱匿不見,但我心底一直沒忘記這個自己對自己的期待。於是乎,我看著房間地板上堆積了數十個紙箱,心想,決意要從「有形」的東西下手,這些過程,都寫在其它生活紀錄中,暫不複述了。
一個個的紙箱,就像不願面對的過去秘密。紙箱沒打開之前,總把它想的很嚴重,裡面不知是什麼恐怖回憶,不如不開。以為它是潘朵拉的盒子,打開才知不過是幾張國小獎狀。於是乎,我清掉了數百本書、數百件衣服、數袋雜物,都以回收優先處理,真的不能用的如過期食品,才讓它們進入垃圾處理的循環。邊清邊丟的過程中,看著紙箱一個個減少,發現這其實沒那麼難。尤其,後來清了許多卡片、紙條、照片、信件(是的,包括情書),放入廢紙回收的遠遠多於留下的(是的,包括情書),這幾種丟掉的數量以千計,這除了表示我很會丟之外,其實是我很會留—留在身邊太久了。
清理的同時,我大砥每封都重新看過,不少是已經完全忘了寄信者是誰,即使落款全名,我壓根想不起來閣下那位,更別提用外號署名的,誰的外號叫「肉包」呵?我笑出聲來。有些信件紙條,是預期中的,也就是記得這個人寫過這樣的信(只是內容全忘),當然這是指情書,畢竟數量有限。這些信,我深呼吸一口,也一封封拆開看,內容不外春花秋月、情愛愁思,原來以前有這麼些時間花在這上面(而且,男生的文筆好不好,此刻的我一下就可以分辨出來)。
來自不同階段、不同因緣聚足的朋友,要把這些信放進回收箱的心情有很多種,有些是迅速丟棄,完全不想再看第二眼;有的是丟了又撿,撿了再丟,最後留下該人的幾封精華。決定讓一封信自此從生命中消失,心中都是存著感謝,謝謝曾經用你的生命灌溉我的,讓多年後的我,又從中領受一些祝福。
只不過,信仍丟了大半,留下的是,在多年後的現在,仍能觸動心裡某處的什麼。例如,某位緣慳的男生,寫在稿紙上的短詩,而今我也不想用google查找這是他專寫的或是那位詩人大作,總之,被贈以這樣的文字,我的笑意仍從心底漾起:
我窗外的風正藍著
想吻你以歌
邀月共乘列車的悲涼
你是否孑然相依
出十七歲的花樣閣樓
遊園 遊心 遊夢
如果我有回應,應該是這樣輕快的文字(以下是我找到自己的筆跡,騰寫在好多處的短詩,這確定不是我寫的)
接近黃昏時
我自你眼中走出
我憂鬱地匆匆向你道別
雲在散步 水在清唱
樹在晚風中脫下最後一件衣裳
這時,你在做些什麼?
(中略)
晚上
你假裝愉悅
忍住不去回想
當我的笑聲潑濕了你的書本
最心愛的句子可能都是我的影子
你知不知道
我在窗前做些什麼?
我用手指蘸著月色
寫一封好亮好亮的信給你
這時,你又在做些什麼?
在拆開、捧讀、決定去留的過程中,一次又一次地道謝,以及道別,我的心彷彿被眼淚一遍又一遍地洗滌。可是呵,這眼淚不是自己的,是老天的,以及這些友人。原來,自己有好好被珍愛過;原來,有人在你的生命中,用他自己的生命,印下這樣的履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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